我是在七月初一那天回到枫杏村的。

当天黄昏，雨刚停。天空低垂，雾气像湿布一样黏在车窗上。导航早就失灵了，我靠着外婆留给我的手绘地图，一寸一寸摸回这个离开了整整十年的地方。

枫杏村隐藏在山脊的阴面，通往村口的唯一一条公路早被废弃，树藤缠绕、泥水横流。手机信号全无，车载广播忽然自己响了，传出一段断断续续的念白：

“七月不开门，七月不探亲，七月……不归魂。”

我心里一凉，伸手关了广播，车厢瞬间安静得只剩雨滴拍打车顶的声音。外婆去世的消息来得突然，只说“无疾而终”，却附带一封用毛笔写的遗言：

“宁儿，别在七月回村。

若已踏上归途，切记进门前焚香三炷，莫看镜子。

我已为你挡三回，此番你须自己走完。”

她一生迷信，我本不信这些陈年旧话。可车刚驶到村口，我就知道——出事了。

—

村口的那棵槐树，还在。但树干苍黑，像被烧焦过，裂口密布，有白绫在枝头飘荡，几只乌鸦停在上面，像是等我很久了。

树下坐着一个老女人，披着破布斗篷，正在地上烧香。香灰没飘起来，反倒贴着地面一层一层爬着走，就像有看不见的风从地底吹出。

我刚下车，老人便抬头看我，声音沙哑却清晰：

“你终于来了。你外婆走了，是七月的第一夜……你，是她留在村里的债。”

我愣住，刚想问她是谁，她却起身背过身走了，一步一拐地走进村中深巷，头也不回。

我站在村口，望着斑驳的村牌匾。上面的字几乎磨灭，只隐约辨得出几个笔划：

“……七月……进……亡。”

我深吸一口气，走进了那条早已被杂草吞噬的小路。

—

天色暗得很快。走进村子之后，湿气扑面而来，每条巷子像是连着另一个世界，幽深无声，屋檐上挂的纸灯笼像是盯着我的眼。

祖屋还在。木门斑驳、铁锁生锈，却像是从未真正封闭过。我掏出钥匙，却发现门上竟贴了一张早已风干的黄符。

符纸中心画着一道血线，尾端连着一枚红绳结，红得像是刚滴下来的血。

我犹豫了一下，还是扯下符纸，将门推开。

门吱呀作响，一阵阴冷的风迎面扑来。我看到祖屋的正厅供桌上还摆着香炉，香灰堆得高高的，但香是断的——仿佛刚燃烧到一半就被掐灭了。

我走到厅前，发现外婆的遗像已经摆好。照片中的她安详地笑着，可奇怪的是，玻璃框上竟什么倒影也没有。

我转过头，看见客厅墙角的那面老镜子静静立着。镜子蒙了一层灰，但我仍看清了里面的自己。只是那镜子里的“我”，嘴角微微上扬，似乎笑得比我本人还大一点。

我瞬间后退一步，镜中的“我”却没有动。

“啪。”

屋外风一吹，门自己关上了。

我站在祖屋的黑暗中，隐隐听见屋后那口枯井中，传来低低的哭声。

像是一个小孩，在轻轻叫我：“哥哥……你回来了……”

我转头望向后窗，窗纸被风撕出一角。月光照进来，打在墙上，像极了一个吊着头的人影。

我开始明白——这趟归途，或许根本就不是让我来告别的。

而是，让我回来还命。

---

（第一章完）

---